“青春如是”
原標題:縫補玩偶,也勾連記憶(主題)
——玩偶修復師的職業求索(副題)
光明日報記者 彭景暉 通訊員 張愷芮
直到看見顧客寄來的禮物和手書的感謝信,玩偶修復師王筱陽的父母才停止了喚她“撿破爛的”。
是啊,“放著正經的工不去打,想縫補個玩具賺錢”?各地寄來的包裹,不是裂了縫的玩具熊,就是缺了耳的玩具狗,確實有點讓人一時難以接受。可是,增加的收入看得見,顧客的感謝之情觸摸得到,父母陷入了沉思。也許,筱陽的職業選擇有她的道理?
玩偶修復師或玩偶醫生,這項屬于嶄新賽道的工作,似乎從誕生起就受到質疑。然而今天,在年輕人青睞的社交平臺輸入“玩偶修復”,可以看到“玩偶診所”已應接不暇。直播互動及留言區那些熱切的情感分享,是“局外人”不曾感知的。
據廣東省玩具協會發布的《2025年度毛絨玩具產業發展報告》,全球毛絨玩具市場規模年增速約15%,推動這股熱潮的不是兒童,是“成年頑童”。00后已成為最龐大的消費群體,占比達43%;90后緊隨其后,占比為36%。
這也許是王筱陽和同行們的機遇。玩偶修復,這門融合傳統手工藝與現代修復技術的新職業,正隨著“情感經濟”的發展悄然生長。然而,前路是充滿艱辛的,新興職業層出不窮又大浪淘沙,修復師們,能應對新賽道的挑戰嗎?
1.將情感需求縫進布偶
暮色投向重慶兩江幸福廣場時,各創新公司的燈光次第亮起。在一派科技感中,那間掛著“時光修補站”復古木牌的工作室,顯得有些另類。30多平方米的商用開間里,并排4架縫紉機。一旁操作臺上躺著破舊的泰迪熊,玻璃柜里陳列著20世紀60年代的賽璐璐娃娃,空氣里彌漫著皮革與檀香混合的香氣。這是采訪中,記者見到的“規格最高”的“玩偶診所”。
“主打一個煙火氣和人情味!”35歲的玩偶修復師任嘉嘉,身著白色工作圍裙,圍裙一側的皮革套上掛著各式剪刀。她的工作臺上,擺滿的鑷子、針劑和五顏六色的布料樣本,顯示著“此地很忙”。
“我們的工作很小眾,主要通過手工修復殘缺、破損的玩偶,幫助玩偶主人重溫童年記憶,或實現某種心理慰藉。”任嘉嘉的自我介紹簡單明了,“就是一種情感經濟的衍生物吧!”
的確,這項工作直指人的情感需求。這一晚,任嘉嘉要趕工的2個玩偶,一個要“參加婚禮”,一個要趕上產婦臨盆,顧客新娘和準媽媽的催活電話已經打了多次。“這些高齡玩偶,都是顧客重要的紀念物品,它們重生后,還各有各的使命呢!”
任嘉嘉原是一名服裝設計師,工作轉型始于3年前的一次探病。好友病重,口中呢喃著要童年的玩偶布兔來作陪。好友母親在儲藏間翻箱倒柜找出布兔,發現已經霉變了。任嘉嘉跑遍輕紡市場,比對20世紀90年代的燈芯絨布料工藝,完成了玩偶修復。
“閨蜜摸著兔子補丁的那一刻,我突然明白,有些東西,機器代替不了。”2022年,適逢所在的外貿服裝公司裁員,任嘉嘉干脆主動辭職,當了“玩偶診所”的老板。
工作室兼職員工、重慶某高校在讀研究生劉夢瑤,負責拆裝和歸類,每天要整理十幾個快遞包裹。來自各地的紙箱里蜷縮著脫線的布貓、褪色的絹人娃娃,每件舊物都揣著主人的童年秘密。于是,她對玩偶身上所帶的情感寄托,體會也最深。
去年4月,工作室接到一個委托。來自四川汶川的快遞紙箱里,玩偶熊右眼脫落,肚皮縫著歪扭的補丁,附信寫著:“這是地震時爸爸最后塞給我的。”劉夢瑤將玩偶放在掃描儀器下,發現內部填充著混合木屑的特殊材質。
翻遍材料庫無果,委托浙江安吉的朋友找傳統竹絲被材料,也不理想。“復原不了!顧客女孩一聊具體的情況就哭,怎么辦?”誰也沒有想出辦法來,玩偶只好原樣寄回。更讓他們堵心的是,電話那頭顧客還很真誠地重復著“謝謝謝謝”。
“就像失去了什么,就像辜負了人。”原本只是通過兼職工作掙零用錢的劉夢瑤,突然領會了自己手中針線的意義:不只縫補玩偶,也是在幫助顧客勾連某段時光里的珍貴記憶。
從那一天起,工作室的幾個人與顧客交流時變得“啰唆”了,問需求,問期望值,甚至問購買地、出產廠家,只求細致入微,不再讓顧客的期望落空。也是從那時起,任嘉嘉決定,每次修復成功,都選取其中用過的某種材料作為紀念,收藏起來,用來鼓勵大家。
在這個盛放經驗的物料架上,整整齊齊碼著來自天南海北的特殊材料,包括云南的東巴紙、海南的黎錦,和山東一家老棉紡廠停產前最后一批21支紗線。
2.助高齡物件“返老還童”
“我們這些開‘玩偶診所’的都講情懷,大多數在網上打感情牌。”來自江蘇蘇州的玩偶修復師陳曦看法則不同,“畢竟是技術活兒!都叫‘診所’了,得看‘手術’管不管用、‘療效’好不好!”
常看他網絡直播的網友大都知道,玩偶修復的工作流程不復雜。“檢查玩偶、制定方案、修復造型、清理保養。”陳曦說,“看來容易做時難。”
“一個針腳就是一個選擇題,一次選材就可能掉一次坑。”29歲的陳曦舉起手中的玩偶熊貓,一個1987年某兒童劇院的演出道具。他用游標卡尺測量耳朵,計算彎曲角度:“老式填充棉會自然塌陷,如果用新棉花,手感就像在真皮沙發上搭了塊化纖布,都不行呢!”僅是選材,陳曦跑遍了幾個紡織品市場。
在修復這件玩偶時,20世紀80年代末流行的閃光面料已經買不到了。幾經試驗后,陳曦最終在的確良布片上用漁線繡出經緯,再噴啞光漆還原質感。顧客收到物件后留言大贊。
高速發展的新技術,帶來了年輕人工作技能的高速更迭。而傳統的玩偶似乎被定格在某個年代,讓從事修復工作的人可以相對從容地學習它、掌握它。
北京朝陽一家“玩偶診所”的主理人、95后青年陳昊天看中這項工作,正源于這一點。記者進門時,陳昊天正跟顧客視頻通話,展示他計劃使用的紋樣面料。顧客的所有問題,他對答如流。
他游學各地,收集了西北民間刺繡、江南藍印花布等百余種傳統布料,學會了飛針法等技藝。“今年春節,他跑到陜西鳳翔泥塑代表性傳承人家里去敲門,要學塑造形體!”合伙人張欣悅告訴記者,雖然“大師沒有收這個徒弟”,陳昊天也沒有找到既有支撐性又能防潮的陶制玩偶填充材料,但這種保持學習的勁頭,讓大家對“玩偶診所”的前程更有信心。
入行3年的陳昊天清晰記得第一個訂單:一名大學生寄來奶奶縫制的虎頭枕求修復,刺繡絲線已氧化成深褐色。他遠赴江蘇找繡娘學習,用植物染料重新浸染棉線,對照殘存圖案一針針復原。
“奶奶說,和她出嫁時一模一樣!”得到反饋的那個瞬間,陳昊天認為“這個職業,選對了”。
在網絡上,流行著這樣的說法——“玩偶修復師是I人(網絡用語,一般形容性格內向、不愛社交的人)的天選職業”。而張欣悅搖頭:“完全不是!”
“當初,陳昊天把我‘忽悠’來一起干玩偶修復,說三不必:不必見面,不必溝通,不必討價還價。我是個‘社恐’,覺得很適合,就加入了。”張欣悅“吐槽”道,結果幾乎是相反的——溝通,是這項工作極其重要的部分。
工序復雜的,光是方案至少溝通三四次;效果和預期不一致的,要道歉;因為某種工藝需要而延遲約定時間的,要解釋……“當然,一不小心還會遇到顧客投訴,還得認真應對。”張欣悅坦率地說,“對于性格內向的人來說,處理投訴,真的難極了!”
有一次遇到一位“難纏”的顧客,在修復的最后階段突然提出,要在玩偶背加隱形拉鏈,“想放張全家福進去”。大家“抬頭微笑,低頭咬牙切齒”地調整。月牙形暗袋剛縫制結束,顧客又說要改用彈力緞作內襯。“反復好幾次,我們幾近崩潰。”張欣悅無奈地說,“最后顧客竟嫌我們慢,給了差評。”
“我們畢竟不是魔法師。想做這一行,當然要接受這一行可能面對的委屈。”張欣悅說,“會溝通、有韌勁,也是一種能力。”
3.在嶄新賽道堅定拓荒
談起工作的“詩和遠方”,滔滔不絕;而提到眼前的收入,大多數修復師都相對沉默——囊中羞澀,看來是他們的普遍狀況。“原因是多重的,不只是賽道新、市場窄、知名度還不高。”王筱陽反映道。
作為一項新興的小眾職業,玩偶修復師目前尚未納入人社部認定的新職業。從市場監管的角度看,相關部門對這一新職業的管理未出臺專門的規定。
“也就是說,我們在當下市場上,仍在無方向地野蠻生長。”王筱陽認為價格亂象給自己熱愛的這份工作帶來不少負面影響。“作為一種情感消費和‘私人訂制’屬性鮮明的商業行為,修復玩偶的價格往往高于其作為一般玩偶的價格。到底什么樣的價格才合理呢?”她希望經歷市場沉淀后,行業內能形成規范化的定價體系,“有合理的價格,才會有大量放心前來的顧客”。
發展過程中,問題不斷出現——玩偶修復師林慧在接受媒體采訪時曾表示,有時她拿到“二改”的玩偶時發現,之前的修復做工很粗糙,有的甚至走線都是亂的;陳曦的難題在于自己提供的服務“無標準可循”,于是少不了與顧客來回拉扯,他盼望能有一部權威的“玩偶修復指南”……許多玩偶修復師提出,希望相關部門能盡早出臺規范性文件,讓這個“新職業”在健康有序的軌道上發展下去。
在王筱陽的工作室賬本上,一些經營中的挑戰就更為具體了:僅材料成本,已占報價的45%,除去用工費用,“利潤空間很薄”;修復中型玩偶平均耗時32小時,一個修復師要完全投入4天的工作量,而根據成本核算,工期必須壓縮在2天內;要支付房租和2位修復師的薪水,每個月要完成至少15件以上中等收費標準的修復件……種種數據形成嵌套的矛盾,讓這位滿懷抱負的年輕人體會到“勝利并不像山坡上的蒲公英一樣唾手可得”。
這種困難,在“打工者”劉夢瑤身上也可得到驗證。劉夢瑤沒有透露具體的收入數字,但從交談中可知,她所掙的手工費,相比同在重慶做家政小時工的母親來說,“還是要低一些的”。
在采訪中,大多數修復師和劉夢瑤一樣,都是兼職,不選擇全職。“我知道這項工作挺有意義的,但情懷當不了大城市的‘入場券’,也變不成繳納社保的真金白銀。”作為一名從鄉鎮考進重點高校的研究生,劉夢瑤首先要考慮的,是畢業后能在重慶這個大城市立足。“我也在找工作,想找個穩定的、收入不錯的,盡量讓我的教育投入有所值。”這是劉夢瑤真摯的愿望,“那時如果精力允許,我還會兼職做玩偶修復師,我喜歡它。”
對于她的規劃,老板任嘉嘉表示理解和支持。任嘉嘉希望相聚在玩偶修復工作室的姐妹們,都能帶著搶救玩具時的勇氣和智慧,去面對今后未知的生活,無論聚散。
“至于我,肯定繼續釘在這個新賽道上!”她的底氣,一方面來自之前積攢的收入,能允許她“想做就做+再次試錯”;一方面來自她的行業積累,多年從事外貿服裝工作,她對材料加工各個領域都熟悉,也有人脈。
當然,她的堅持還有一個頗有詩意的原因——在這個生產流水線飛轉的年代,總該有一雙手,愿意為那些獨一無二的記憶,留在縫紉機上。
(應受訪者要求,文中部分人名為化名)